傳話遊戲二:世界末日之後





娜歐米



這是第幾個日出了?我伸手去擋逐漸刺眼的早晨的陽光,一面試著回想昨天數到多少。忘了。算了,昨天可能沒算對,前天的可能也不是正確數字,也許很久以前就算錯了。

世界依然殘破。彷彿還是昨天,人類才剛從洞穴踏出來,剛學會種植作物,剛學會如何與其他人相處、與其他人相愛;但恨造成的力量總是比愛還要顯著,於是這個世界逐漸分崩離析,沒有人記得怎麼愛,只記得怎麼恨。

恨由愛而生,卻不可逆。

「你還在這裡呀。」小伊的聲音從後頭傳來。
「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啦,在這裡至少我還能知道新的一天又到來了。」

世界毀滅之後,有能力逃的人都已經逃離地球,剩下那些還活著的人也都躲進洞穴裡了;所有曾經發展過的科技與文明全毀,沒有人能預測下一次災難何時會到來,躲起來是最好的活命方式。彷彿又回到世界之初,唯一畏懼的是大自然。

小伊只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她的眼神跟其他倖存者不同,會閃閃發光的。她也不畏懼我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每天早晨,她都會溜出洞穴,到山頭來找我,有時還會帶著食物。

但其實我根本不需要進食。我不是人類。

「你覺得還會有下一顆隕石嗎?」小伊看著天空。
我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跟她一起仰望,「我不知道。」
「我希望會有。」小伊說著,「這樣也許我就能逃走了。」

「妳要逃去哪裡?」

小伊指著天空,「回到我來的地方。」

「怎麼回去?」
「讀過《小王子》嗎?」
我點點頭,「當然。」
「我也會像小王子那樣吧,死亡,就能夠回到我原本的星球。」小伊笑著,「但我可不是什麼外星人唷!我也是人類。」
我望著她。
小伊轉頭看著天空,「不要活著,或許會好一點。」

人類總是可以輕易地把死亡掛在嘴邊,因為他們很容易就死了。但我不會死。
世界毀滅了,我仍然活著,還要活到什麼時候呢⋯⋯

小伊輕輕地抓著我的手。
「你能跟我一起走嗎?」
我低頭看著她,深深地看進她閃閃發光的眼睛。

「我是來帶走妳的。」
我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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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蕾雅



「如果他不是人類就好了。」我想著。

地球毀滅之後,我就一直在這不知名的星球住著,雖然長老們都稱此為N星球,但其實我總是想著這到底是什麼鳥名字。

童話世界中流傳的和平、善良、愛,在這裡根本就不適用,長期在不見天日的洞穴中生活,太過純真只會餓死而已,才不可能迎來幸福快樂的結局。

不過偽善卻能帶來不少好處。

山頭上的那位男生,是我偽善面具下的例外。每次看見他,總覺得自己又回到那美麗的水藍色星球,我早已死去的,用美好和善良面對一切的靈魂,又好似偷偷地甦醒了過來。

「你還在這裡。」我說,心中默默祈禱著他沒有發現隱藏在我聲音之下的戀慕。儘管我不認為這種蠻荒之地,可能存在任何神祇能成為我祈禱的寄託。

「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啦,在這裡至少我還能知道新的一天又到來了。」看著他在自以為是太陽的恆星下閃耀著的身影。神祇?就讓他成為我的神好了,我一個人的,專屬於我的。

因為怕哪一天上山後會再也找不到他,有時候我會偷些食物再上山,偷不到的話,我餓個兩天也不會死,我的食物我的生命都能給他。

「你覺得還會有下一顆隕石嗎?」望著血紅色的天空,我用閒聊般的語氣詢問著。

「我不知道。」溫柔又極具磁性的嗓音回答。每次聽見他的聲音我都會迷失心神,這一定不是我的錯。

「嗯,我希望會有,這樣也許我就能逃走了。」

「妳要逃去哪裡?」

「回到我來的地方。」

「怎麼回去?」即使我望著天空,也能察覺他的眼神。

「讀過《小王子》嗎?」閉上雙眼,我笑著問。

「當然讀過。」

「如果有下一個隕石的話,我也能像小王子那樣吧!死亡,然後回到我原本的星球。」我不敢自殺,不是怕痛,我怕的是離開他。一想到他的微笑,我抵住手腕的那把刀,就使不上力。

「⋯⋯不要活著,或許會好一點。」我用幾不可聞的聲音結尾這個話題。我是不敢自殺,但若是不可抗力的死亡因素,我就能從永無止境的黑暗中解脫了吧。

我希望他不是人類,我不想他跟我一起死,即使是隕石,也不應該帶走我的神,我的男人。如果他不是人類,他就不會死了。但,不可能吧,誰能在星球半毀的狀態下,仍舊完好無損呢?

「如果隕石來了,你能跟我一起走嗎?」這是我對他提出的唯一,也是最後一個要求,自私的要求。

我沒有聽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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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格



在你的世界裡,長大意味著什麼呢?是責任、獨立還是更豐富的人生?

告訴你,在我的生命裡,長大意味著世界毀滅。

我不是和你開玩笑的,一直以來我都不想長大,因為我的父母都是爛到無藥可救的大人,不過我原本是痛恨但不懼怕長大的──直到那個叫做Peter Pan的男孩邀我到他的國度為止。

我還記得那天微微下著雨,因為父母又在家大吵大鬧,所以我逃了,逃到離家兩個街區的社區公園。那裡是我的秘密基地,每當家不平靜的時候,就屬那裡帶給我心靈的安寧了。正當我瑟縮在溜滑梯下方躲雨,順便悲嘆自己的父母真是慘不忍睹的時候,有一個穿得像我常讀的那本《羅賓漢》封面人物的小男孩將頭探進了我的世界。

「嘻,要一起玩嗎?」他帶著燦爛而純真的笑容問我。

「不要,離我遠點。」我沒有太大興致搭理他。

「大哥哥,陪我玩啦。」他拉著我的衣袖說。

「我不要,小鬼快點回家。」我開始覺得有些惱怒。

「真的不陪我玩嗎?只要來我的國度,我可以消去你所有的煩惱哦?」不知道為什麼,尾音上揚的語氣令我一陣惡寒,我抬頭對上他的雙眼,看到了不該出現在孩子,不,那是不該出現在人類身上的眼神。

我後來還是答應要到他的國度,我不確定究竟發生了什麼讓我一時鬼迷心竅,但就是實實在在地發生了。

在Peter Pan的國度裡只有孩子,最大就是像我一樣十二、三歲。初到的時候我其實很慶幸自己答應了他,這個世界根本是天堂,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食物、最新的玩具和很多的玩伴,最棒的是沒有廢物般的大人。我過得很快樂,是真的很快樂,快樂到忘記原本的世界長什麼樣子、有什麼人。

但這個世界也很奇怪,就像是爸爸平常工作的攝影棚那樣,雖然有天空、有土、有村莊以及各式人類所需的東西,但是四周卻都是牆壁,就像是一座被圍起來的城堡。在西側的城牆有一道門,總是有許多士兵在守衛著(這裡的士兵也是小孩)。有次我因為好奇而接近,士兵只告訴我外面不是屬於我們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有什麼呢?我突然感到好奇,想要去探索這世界上未知的領域。我想起在父母還不吵架的那個年代,睡前爸爸都會坐在床邊給我說故事,我最喜歡的是《小王子》,也曾很嚮往能遇見不同的人事物,然後不斷成長。那時我對爸爸說了,他只是笑著回答:「那你要快點長大喔,到時候也帶爸爸一起去旅行吧。」

我很像有點想長大了。

只是這樣一想,我的身軀就開始抽高並變得強壯,長褲變成了七分褲、襯衫的扣子也因為快速地成長而繃開。

我的身體響起了警報,不是說健康出問題那種,而是在我剎那間長大後,身體自己發出了像是警車的聲音,大聲地響著。很快穿著和看守大門的士兵相同制服的人們就尋著聲音來把我制服了,接著我就被丟出門外。

這真是他媽的一個鬼地方。

天空是紅的,像血一樣的鮮紅,而且還下著髒到不可思議的雨,每滴雨水都像是觀光勝地的廁所地板水。

我想找個地方避雨,但所有騎樓都不歡迎我,一停止前進就會有人從屋裡出來大聲斥責,最後只好在防火巷中找個雨勢較小的地方蹲下。原來大人都是這麼不友善的生物嗎?那想起來我的父母也許還不錯吧。

不記得在外流浪多久,但多少打探到了一點消息,這裡被稱作「外面的世界」,所有居民也都曾住在城內,但只要一長大就會被趕出來。要在這裡生存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因為資源稀少,而且大多數能稱上的資源的東西都是城內不要的。

長大就是世界的崩解。

我已經餓好幾天了,從到這裡開始只吃了一點掉在垃圾桶旁的米。我會死的,一定會,畢竟沒有任何專長也找不到工作。當我瑟縮在電線桿旁倒數著忌日時,還聽見幾個路過的人竊竊私語著,內容大概是說「啊,新來的吧,不知道能撐多久。」、「世界很殘酷,天真的小毛頭是會餓死的。」這樣的話。

「起來,去我家吧。」有一個人輕拍了我的肩,是個大約四十歲的男子。

要我說的話,他就是救世主。

他給了我食物,雖然只是一些發霉的冷麵包,不過在這個世界已經是很稀有的東西了;他還把床也分我睡一半,而且讓我睡在內側,每天早上起來都會看見睡在外側的他手臂都會掉出床外。

「我好想回家。」某個夜晚,我在蓋不暖的被窩裡說,並啜泣著。
「成長是一去不復返的過程。」他摟著我的肩說,「要不然,一起走吧?」
「我們能去哪裡?」我問。

他沒回答我,只是下床從櫃子裡拿出一把左輪手槍。

「去一個更好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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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斯



男人笑了,夜色讓人看不清他的眼。

「讓我們去一個更好的國度。」他從櫃子拿出一把左輪手槍,「但你有選擇的機會。」

聽過俄羅斯輪盤嗎?這槍有六個彈槽,裡頭只有一發子彈。『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他隨意的撥動轉輪,然後關上,男人將槍管抵在太陽穴上,直接扣下板機。

『喀』

這發是空的,他放下槍管,不以為意地聳聳肩,然後把槍丟給我。

床舖內側的我沒有逃脫的機會,我僵硬地接住,巍顫顫的舉槍。

我真的想要回家,離開這個鬼地方,我不想這樣前去『更好的國度』。

「我爸爸也有一把這樣的槍。」我乾澀地說著,一邊拼命回想破碎的過往記憶,「他說過等我長大以後要給我那把槍。」

男人挑挑眉,沒多說什麼,該死,我當初是怎麼到這個鬼地方來的?

「你是怎麼來這裡的?」我吞口水問著。

「如果你等等還在的話我就告訴你。」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我閉著眼壓下食指。

『喀』

我像是離水的魚大口大口的喘氣,破爛的襯衫被冷汗浸的濕搭搭的,我把槍遞給男人。

他輕鬆地接過槍,邊把玩邊開口:「有一天長大就來了,對這個答案滿意嗎?小子。」

「對了,你是第三個。」他輕鬆的食指一動,『喀』又一個空槍,「前面兩個都去『更好的地方』了,我真命苦還在這裡⋯⋯他們的身體我也珍惜的好好利用了。」

男人狀似憂傷的感歎著,把槍推了過來。

一陣毛骨悚然,男人住處有個很破爛的電冰箱,裡頭有切面整齊的肉,但他從來不讓我碰,反而是在固定的時間給我霉味的麵包。

「所以,冰箱裡的那些是⋯⋯嗚噁⋯⋯」我忍不住反胃。

我趴伏在骯髒的床單上,沒有人會毫無目的的釋出善意,不是嗎?想到先前將這男人看作救世主,更忍不住為愚蠢的自己感到噁心——我半絕望地直起身子扣下扳機。

『喀』

「看來你能撐到最後。」他笑得很開心,接過槍揮舞雙手說道,「總是要尋求點刺激不是嗎?我也只是物盡其用罷了,況且我讓你們有地方睡有東西吃,這是我應得的報酬。」

『喀』已經有五發空槍了。

我拿起男人嘲弄般丟在床上的槍,抵在冒汗的太陽穴上,冰冷的槍管跟被汗水浸得濕透的頭髮讓我不禁打了冷顫。

我再次閉上眼睛。

『撲通』

我想起當初淪落到這裡時男人伸出的手,還有那乾巴巴的麵包。

『撲通』

我想起那個在Peter Pan的國裡享受不盡的玩樂與食物、麻痺度日的自己不禁嗤笑。

『撲通』

那個下雨的清晨,我以為是廢物的父母在我衝出門後的呼喚追趕⋯⋯但我跑太快了他們誰也追不上——我故意把這件事忘了。

『撲通』

我想起在好久以前,父親笑著摸我的頭告訴我快點長大,踏上屬於自己的旅途,並跟我保證,那把他收在抽屜的左輪手槍會跟著我一起,保護我。

『撲通』

然後世界安靜了,像是黑白的無聲電影,我看著自己把槍對準男人,扣下了板機。

男人還笑著,在來不及意會到自己死亡時便直直倒下,額頭被轟得稀巴爛,我的眼前赤紅一片。

我顫抖的爬下被血浸污的床,越過男人的屍體,去櫃子拿剩下的子彈,將比較不破爛的衣物塞進麻布袋裡,搜刮廚房剩下的發霉麵包,然後我踏出這棟房子。

夜半,在這個下髒雨的污穢城市,我終於開始了我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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